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《圣马丁札记簿》②
豪尔赫·路易斯·博尔赫斯
(1899-1986)
陈东飚译博尔赫斯
Cuaderno San Martín
1929
圣马丁札记簿
②
城南的守灵夜
致莱蒂西亚·阿尔瓦雷兹·德·托莱多[1]
因为某人的死
——一种神秘,我拥有它空洞的名字,但我们抓不到它的现实——
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,
一幢陌生的房子,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,
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
发出一道睡梦深沉时警醒的光辉,
被痛苦的夜晚消磨,清晰,
在现实中细致入微。
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不眠之时,
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,
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,
听不见更多的生命
除了打了烊的杂货店附近街区里的模糊人影
和世上某位孤单的吹哨者。
怀着期待,我慢步而行,
来到了我所寻找的这片街区,这幢房子,这扇质朴的门,
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,
活过了我父辈的年月的人们,
我们的命运归于平等,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整洁房间里
——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——
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,因为现实更巨大
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,
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。
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
它们随一切过世而消失
——几本书的,一把钥匙的,一具肉体在别的肉体中间的习惯——
我知道每一种特权,尽管隐晦,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
而这就是个大奇迹,加入这守夜,
聚集起来,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:死者,
聚集起来,加入并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。
(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;
我们的眼晴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。)
而死者,那不可思议的人呢?
他的现实处在与他无关的花朵之下
他死亡的好客将会交给我们
又一份回忆,回忆这时间
和城南铭刻般警练的街道,要一条条地体会,
和回返的前额上阴暗的微风
和从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们的黑夜:
真实者的厌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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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Letizia Álvarez de Toledo,阿根廷作家,着有《莱奥纳多·达·芬奇:生平与作品》(Leonardo De Vinci. Su Vida Y Su Obra),生卒不详。
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
I
恰卡里塔
因为南城墓园的肺腑里
填满了黄色的热病,直到高喊够了;
因为南城幽深的房屋
把死亡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脸上
也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再也不忍去看那死亡,
一铲接一铲,他们把你挖开
在西面望不见的极点,
在尘暴和
留给马车夫的第一片累人的泥沼之后。
这里只有世界
和星星在几个小农场上升起的习惯,
而火车从贝尔麦霍[1]的一个车库出发
运走那些死亡的遗忘;
死去的男人,胡须蓬乱,圆睁着双眼,
死去的女人,肉体残忍,魔力全无。
死亡的欺骗——人与生俱来的肮脏——
仍然在肥沃着你底层的土壤,因此你召集
你的幽灵混合军,你秘密的骷髅游击队
它们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
仿佛落入了大海深处,
朝向一种没有不朽也没有尊严的死亡。
一种顽强的植物,炼狱的残渣
压迫着你无尽的墙垣
它的含义就是沉沦,
而对腐烂深信不疑的郊外
把它火热的生命投到你脚下
投到由一支泥土的低沉火焰穿透的通道里
或是茫然无措于手风琴的羸弱
或狂欢节里愚蠢号角的哀鸣。
(命运最为永久的判决
在我身上延续,我在你黑夜中的那一夜听见它,
当吉他在郊外人的手中
像言词一样地诉说,它们诉说着:
死亡是活过的生命,
生命是临近的死亡。
生命不是别的
只是即将闪耀的死亡。)
墓地的漫画像,盖马[2]
把新来的死亡招到你脚下。
我们耗尽了现实,使它患病:210辆马车
败坏黎明,往那
烟雾迷朦的大墓场运送
每天的废料,我们己用死亡沾污了它们。
歪斜破旧的木头圆顶和高高的十字架
——最后一盘棋的黑色棋子——穿过你的街道
而它们多病的威严将掩盖
我们死亡的羞辱。
在你严守纪律的围地里
死亡无色,空洞,用数字计算;
它缩小为日期与名字,
词语的死亡。
恰卡里塔:
这个国度,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,最后的斜坡,
比别处活得更长,也死得更长的城郊,
位于这死亡而非来世的麻风病院,
我听见了你失效的词语而不相信,
因为你自己对悲伤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
也因为一朵攻瑰的完满胜过了你的大理石。
II
里科来塔
这里死亡拥有荣誉,
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审慎的死亡,
长久而幸运的光明的血亲,
这光来自索科洛[3]的前庭
也来自炉膛里细小的灰烬
生日牛奶里微妙的甘甜
和庭院的深邃朝代。
与它达成协议的
有古老的温柔,也有古老的严厉。
你的前额是勇敢的门廊
和树木盲目的慷慨
暗指了死亡而一无所知的飞鸟的言辞
和那些战争的送葬里
鼓手们振作勇气的鼓点;
你的肩头,城北缄默的寓所
和罗萨斯的刽子手们杀人的墙。
在大理石帮助下,在崩散中成长着
死者的无可再现的国度
他们在你的黑暗里成为非人
自从玛丽亚·德·洛斯·多洛利斯·马西埃尔[4],乌拉圭的女儿
——你花园里注定要归于上苍的种子——
多么微不足道,在你的荒野里沉沉入睡。
但我却愿意伫足沉思,我想到
那些轻贱的花朵,它们是你虔诚的注脚
一一你身边金合欢树下的黄土,
从你陵墓中升起的,纪念的花朵一一
想到为什么它们优雅与沉睡的生命
紧连着我们所爱的人们可怕的残骸。
我说出这个谜语,又将说出它的解答:
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,
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
它沉睡的,优雅的存在
乃是能够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
不以生的骄傲将他们冒犯
也不比他们更富生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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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Bermejo,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。十八世纪中后期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生数次黄热病疫情,1871年令8%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死亡,因此而增设一条铁路线由此处往郊外墓场运送棺木。
[2] la Quema,布宜诺斯艾利斯市政府设立的焚化炉。
[3] Nuestra Señora del Socorro,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教堂,始建于1783年3月25日。
[4] María de los Dolores Maciel(约1796-1822),里科莱塔最早的入葬者之一。
致弗朗西斯科·洛佩兹·梅里诺[1]
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,
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,
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就是徒劳,
它们已被命运注定了不可能与失败。
那么,我们剩下的就只有
谈论玫瑰的耻辱,它们无法将你阻止,
那个日子的耻辱,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。
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
崩溃,泪水,大理石带来的确信?
但是一些温柔,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将它们缩减
——音乐向我们吐露的,私密,难解的消息,
凝聚为无花果和蓄水池的祖国,
证明我们无罪的爱情的引力。
我想到它们,我也想到,隐秘的朋友,
也许正是我们用偏爱的形象,造就了死亡,
想到你已经从钟声里认识了她,天真而优雅,
你那勤奋的学生字体的姐妹,
想到你也许向往把自己引向她,就像沉入一个梦。
倘若这是真的,倘若在时光抛下我们之际
一粒永恒的种子,一种世界的滋味还在我们身边,
那么你的死就将变轻,
轻得像你的诗行,你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,
那么,这些召唤故人的友谊
将不会亵渎你的黑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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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Francisco López Merino(1904-1928),阿根廷诗人,23岁时自杀于1928年5月22日。
北区
这份宣言是一个秘密的揭晓
它因徒劳与疏失而不为人知,
既无神秘也无誓言的秘密
仅仅为冷漠而存在:
它为众人与傍晚的习惯所有,
保存于遗忘,神秘最贫乏的形式。
曾几何时这街区是一份友情,
一种厌憎与眷恋之争,如同其他与爱有关的事;
那种信任仅仅保留
在几件将会死去的孤立事物之中:
在回忆五街口[1]的米隆加里,
在如同增高的墙下一朵坚强玫瑰一般的庭院里,
在漆层剥落而仍读得出北区之花的招牌里,
在杂货店里弹吉他和打牌的年轻人身上,
在盲人停滞的记忆里。
这零乱的爱是我们颓丧的秘密。
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世界逝去,
一份不比一段音乐更宽广的爱。
那街区将我们离弃,
低矮的大理石小露台上抬头看不到天空;
我们的情感在厌烦中退缩,
五街口上空的星星成了另外一颗。
然而无声而永久,
在互不相关,业已消失的一切之中,如同万物始终如一,
在橡胶树与它枝影纵横的天空里,
在容纳最初与最后的太阳的水钵之中,
长存着那有情有义的事物,
那份晦暗的忠诚,正由我的词语宣告:
城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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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Las Cinco Esquinas,布宜诺斯艾利斯北区一地名。
七月大道[1]
我发誓我回到这条街并非故意为之
它有镜子一般重复的高大拱廊,
有洛斯科拉莱斯肉卷的烤架,
也有妓院藏在更突出的事物:音乐之后。
不见大海的破败港口,咸味的穿堂风
被你按在泥地上的回浪:七月大道,
尽管我的记忆,旧到已化作柔情,或许认得你
我却从未感觉你是故乡。
对于你我唯有一种晕眩的无知,
一种不牢靠的所有权,如同空中的鸟儿,
但我的诗是关乎探询与证明的诗
为了解答那被瞥见的事物。
有着恶梦之明彻的街区,在别区的脚下
你弯曲的镜子揭露脸孔丑陋的那一面,
你青楼中炽热的夜晚听凭城市左右。
你是正在打造一个世界的毁灭
用属于我们的反影与歪曲;
你饱受混乱的折磨,为非现实所苦,
你执意用磨烂的纸牌游戏生命;
你的酒精挑动斗殴,
你的占卜女翻查贪婪的魔法书。
难道只因为地狱空了
你那同一帮的妖魔鬼怪就是假的
那张海报上展示的塞壬就是死的蜡像?
你拥有可怕的天真
在乎认命,黎明,知觉,
属于未曾净化的心灵,抹去它的
是命中注定的日子
此刻它被无数盏灯照成空白,阒无人迹,
只贪图当下与实有,如同年老之人。
在我的郊外的墙垣背后,坚忍的车辆
用高高的车辕向你铁与尘土的不可能之神祈祷,
但,哪个神,哪个偶像,哪份崇拜是你的,七月大道?
你的生命同死亡缔约;
一切的幸福,只要存在,都与你相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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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Paseo de Julio,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尼古拉斯区(San Nicolás)和莱蒂罗区(Retiro),因纪念1816年7月9日阿根廷独立而得名,现已更名为莱安德罗·阿莱姆大街(Avenida Leandro Alem)。